【楼远】搬书记

没忍住,写个生日贺文吧
感谢熊猫太太和背番号太太千里迢迢来帮我搬书
交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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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不喜欢搬家,尤其是给书搬家。

深恶痛绝的程度仅仅排在做饭之后,给五岁的明台讲数学之前。

从上海到巴黎,从巴黎到北京,随行最重最麻烦的行李只有书。

好在这次有凌远,凌远知道他不会让外人动他的书柜,于是决定亲力亲为。

搬书分几步?三步,第一拿下来,第二装进去,第三取出来。俗话说买书要钱,搬书要命。虽然可能并没有这样一句俗话,甩手掌柜明大长官恐怕也不知道他这几屋子书到底花了多少钱。

“拿下来”是力气活,对凌远这双金贵的手实在是糙了点。平安提前订好了几百个五层加厚纸箱子,三十乘五十,大小合适,自有人一早给折好粘好了。凌远站在梯子上把书一格一格拿出来,摞在三米长的实木写字台上,再由平安负责横纵交错分布好重量填进箱子里。凌远爬高爬低,看的平安心惊肉跳,等到明湛赶到,终于把人劝了下来,两个年轻人承包了流水线作业。凌远坐着看了一会儿,还是闲不下来,拿马克笔给每个箱子四面八方排上编号,写清内容。

这种简单重复了劳动整整干了一周,终于打包了二百一十三大箱用凌远的话说“必须带走”的书,其中包括凌远监工时突然叫停,表示等会儿他自己收的一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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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在郊区,离孩子们近一些,被几个小兔崽子软磨硬泡了许久凌远才同意搬家的。其实算不上新,明楼早年就置办好的小别墅,湖畔旁,树林边,小溪盘绕,百鸟啁啾,倒是个好地方,就是明楼一直忙的停不下来。

如果说装书使人心累,那么整书就使人头秃了。凌远抓了抓自己添了银丝却依然丰厚的脑袋,看着几百个箱子整整齐齐码起来的书山,也不由得生出自暴自弃的念头。

凌远和明楼的学位证摞在一起大概超过了他家狼大狼二的直立身高,而一切专业研究的基础都是十字形的知识掌握。也就是说,两人无论是谁,都是博闻强识,饱览群书的,藏品卷帙浩繁,不可胜数。两人住到一栋房子以后,凌远并没有立刻搬家,而是今天几本,明天几本,各类医学杂志、论文报刊,一点点蚕食着明楼宅邸的角角落落,明楼自己陆陆续续新添的也扔在一处。到了过年迎接大姐时,两人不得不奋起整顿,明楼反复纠结过后压缩书柜腾出几个格子给凌远,又添置了几个书架向侧面延伸,剩下的一股脑和明楼的塞在一起。打包之后的东西就很难让人再有拆开重整的心劲,于是就这么杂乱放着,最后越来越杂,谁也分不清哪本是谁的了。有时出现两本一模一样的,还要争辩几句,你怎么买重了,那是你自己买的好不好。各色书目就这样像杂交果树一样慢慢长到了一起,从犬牙交错变成高高矮矮模糊的一片。

凌远赶走了小辈,自己拿着粉红色的拆信刀慢慢拆箱动手。整书的第一要务在归类,把从前模糊的那些分辨清楚。凌远大致排布好书柜,挑规整一些的书先安顿。

中国古代相关九成九是那位“老学究”的,凌远一本一本拿起来看,陈师曾自然挨着蔡元培,顾颉刚的《宋蒙三百年》不用想也依旧放在《靖康稗史笺证》隔壁,可孔孟老庄究竟算哲学还是文学?同一本书的不同版本究竟该按书归类还是按出版系列归类?这个收藏癖,凌远一肚子抱怨,《庄子南华》中华书局和中国书店版本到底能有多大差别,斤斤计较这些差别的某人是不是拘泥外物,庄子读了也白读。《宋元戏曲史》是该放在《元曲选》旁边还是文学史一排?《鲁迅批判》如果不和《红楼小讲》放一起他这样的整齐强迫症怕是要被逼死。凌远最终决定在大类一排的基础上把开本大小作为珍爱生命第一要务。长长叹了口气,随手准备把一本轻薄的《年羹尧之死》塞进清代人物,忽然从扉页滑落一页薄薄的草纸。

凌远弟启:

你千叮咛万嘱咐的炸带鱼我最终还是忘了放进冰箱里,这样的马虎希望你已经习惯了。实在走的匆忙,不及报备,到今日才有空草作家书,多少有些明白近乡情怯的感觉。这次环境是少见的好,忙碌几日也安闲下来。白桦林里尽是百年老树,长得很高,林叶茂密,交织如盖,每当有风吹过,哗哗作响,仿佛秋日夜雨的声音,林子里时常有动物游走,我虽然没有变成素食主义者,但猎鹿也有些浪费了,兔子时而笨拙,时而狡猾,有时我钓鱼它们绕着我脚边打转,有时稍有动作又四下飞窜,松鼠更是如此,但食物总是很好的诱饵,我还替它们驱逐过几个寻觅松子的当地孩子。年轻人力气用不完,很快起了几栋小木屋,木头倒是我亲自挑选的。不远处也有片湖,不叫瓦尔登,我也绝没有梭罗的文笔,但山林幽静之美,也算有了几分心得。想起孩提时先严携我在家中后山漫步,总要带几片红枫一绦垂柳回去献殷勤,我也颇为意动,可惜长路漫漫,怕是难以保存。另,看在我为国勠力的份上,烦请凌院长也为我保重,莫要熬夜,胡乱饮食,坏了肠胃。

兄 字

凌远从头看了一遍,忍俊不禁,想起那几年明楼常常带队外勤,跟他约定,若写兄启,大抵可信,若写弟启,就要反着读。这封信意思大概是剩菜我终于记得放冰箱了快夸我。这地方穷山恶水,环境及其恶劣,头顶片瓦没有,烈日晒得人脱水,沙漠连颗草都没,早上肉中午肉下午肉,一片菜叶子也找不出来,上火的厉害,能记得写信就不错了,别想给你捎什么地方特产了,要啥没啥。你就趁我不在好好浪吧,回来收拾你。

那次明楼回来确实惨不忍睹,满嘴的大泡,整个人黑了一个色号,不过还是给他带了一小玻璃瓶沙子回来。凌远好好笑了他一个星期,被“收拾”了一顿才消停。不过想想他在那黑白山水中还惦记着年羹尧算不算兔死狗烹,心思真是够深沉的,不嫌累得慌。

凌远小心翼翼把这张脆弱的纸拿出来放在一边,继续整理。中国现当代的几个柜子乱得多了,明楼的《负暄琐话》《飘零一家》《南渡北归》上面压着他的蒋勋和木心,明楼的某某散记、某某忆旧、某某书简、某某文丛中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夹杂着他的余华韩博王小波,那时明楼颇有些瞧不上他喜欢木心云云,不过嘴上刻薄完又悄悄买了全集塞在书柜角落里等他自己发现。凌远边回忆边笑着一本本挑出来不相干的重新排列,看到一本书中间还夹着浅绿色的便签,《汪伪十汉奸》?凌远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那天他俩散步回来,在地摊上翻看旧书,凌远忽然指着一个汉奸头头,乐得不行,明楼问他笑什么呢,他没答,合了书不给他看,只是笑的狡黠,立刻把这本书买了下来,回去标记好,这位长得酷似某人的大官,指不定是个什么祖宗,后来大概转头就忘了,一直藏在书柜里。

凌远从箱子里拿出一本书,弹掉灰,愣了愣,一时犹豫,不知该往哪放。那时他刚从南疆支援回来,救了一个两岁多的女娃娃,爸妈都没了,孤苦伶仃的,又受了惊吓,连话都不会说了,只抱着他小腿咿咿呀呀的哭,别人抱都不行,就他一抱起来就好了。凌远心软,想着跟明楼商量商量能不能收养回家,明楼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带回来容易,咱俩谁有精力照顾孩子,平安还没养明白呢,这个这么大点儿,你上心起来那个劲儿我还不知道吗,到时候再把你累病了,我是照顾她还是照顾你?我让人给你找个靠谱放心的福利院,赶紧的吧,把孩子送过去让专业人士照顾。”

他没应,也没在坚持,明楼总是很有道理,可他心里莫名的舍不得,又总想起他爸爸,当年自行车带着他,被妈妈逼迫着送他去孤儿院,走到半道被他抱着脖子牙牙学语喊爸爸,最后还是没舍得,又把孤苦无依的他抱了回去。他常常想,若是爸爸没有犹豫,他们老两口能减多少烦扰劳累,可他就完全不是如今的他了。他心里挣扎,常常逗留在医院保育室里,回家却一句也不提,明楼确实很累了,白头发都添了许多,他并不想把自己的烦恼平白压在明楼身上。

可他那天回家,家里静悄悄,边桌旁的落地台灯还亮着,明楼却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换了居家对襟毛衣,袖扣已经拆了,领带还端正,平日里正襟危坐的架势被放松的肢体语言消解了,眉目敛了精光,收了威严,只鬓发还一道一道锋利地后梳,眼角的纹路却也一道一道抵了那锋利,一切光环消散,只剩下一个人最内里的忠诚与坚实。凌远蹲在沙发边看他,听着节奏整齐的呼吸,便没来由觉得心安,蹲的腿麻一屁股坐在地上,拿明楼的拖鞋当坐垫,这才看清倒扣在明楼上腹的小书。

外封被拿掉放在茶几上,白脊蓝皮,简单的儿童手绘线条封面,现在少见的线装,《下乡养儿》。凌远忍不住心尖一跳,就着这个姿势,捡起外封读了读内容简介,一对夫妻放弃城市生活带着有严重心理问题的孩子在乡间田野度过困境。凌远愣了一会儿,眼眶发热,鼻子发酸,急忙紧紧捂住眼睛,太丢脸了。

凌远如今拿着这书,想着后来这么些年明楼对妞妞完全算得上过分的宠溺,对谁家介绍的小伙子都横挑鼻子竖挑眼恨不得用眼神扎出二十八个窟窿来,依然眼眶发热,只是年纪大了,脸皮也厚了,一点儿也不会觉得丢脸了。

凌远停手,看看已完成的,和依然封印的二百多个箱子,再一次忍不住叹气。中国还没一半,外国的更多,译著是一大批,原文又是一大批,还分英文法文拉丁文,明楼明大老爷买书时能不能考虑一下负责搬书的人的心情啊!且住吧,且住吧,留两个月时间慢慢来吧,话虽这么说,凌远还是没忍住又拆了几箱。

哦,黑塞。凌远忍不住微笑。

那几年他的抑郁症频繁发作,明楼不知道赔了多少小心,他还是处处不顺心,虽然被陪着哄着能按时按点吃药吃饭,可真的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太阳都觉得人家升歪了。

明楼喜欢马洛伊,他就非说人家罗里吧嗦故弄玄虚,明楼喜欢黑塞,那就是无聊无趣简单幼稚,明楼要是敢喜欢毛姆,那可算完蛋了,毛姆大概要从文学家沦为地摊说书人了。

明楼无奈地把被他指名道姓批判一通的都倒转书脊不让他看见,可是显克维奇在哪?凌远含着笑把黑塞和马洛伊翻转回来。有时候他发作的严重,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个人闷在房间里,翻来覆去只是吐,头疼的厉害,畏光畏寒,一丁点声响都像钢锯在拉扯他的耳膜。明楼隔着门小声跟他聊天,也算不上聊天,基本是明楼一个人叨叨叨,他背靠着门坐在里面烦躁的听,醒醒睡睡,睡睡醒醒,最终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被明楼给哄骗出来了。明楼就拖着他,去客厅壁炉跟前坐着,抱枕在他们身后堆成山,明楼拿大大的毯子裹住他们两个,细竹签攒了棉花糖,伸进橘红色的火苗里快速翻烤,仍然叨叨着他小时候跟父亲一起偷偷烤棉花糖的故事,真烦人,吃的都堵不住他的嘴,香气弥漫,甜意融化在口中,怀抱温暖,如同山峦,凌远便觉得安心了。大概就是那时候吧,明楼看着壁炉中的火,笑着跟他讲,在上帝眼中,始终有三个人在放火,尼禄、黎吉亚和显克维奇。凌远少见的笑了,睡不着时便翻来覆去读这位爱火人士的书,他喜欢《你往何处去》,对《哈尼亚》无感,后来恢复了身心健康,便忙碌起来,再没时间去读《十字军骑士》。

“爸,吃晚饭了,明天再整吧,我们给你帮忙。”平安突然敲了敲门框,他这才发现夕阳已逝,天色早就黑透了。

“就来。”凌远嘴里答应着,他已经到了不愿让儿女担心的年纪了。关灯前再次回头,看看空旷书房里铺成山高的箱子,每个箱子四面都有他亲自写的类别,教育学、人类学、典书、志书、哲学、医学……那时候明楼经常累的发蒙,躺在沙发上不肯动,狼大狼二去拱他 ,便要叨叨两句,等到真正国泰民安四野绥靖的时候,我就回法国、回巴黎,教书育人,或者我去太平洋找个小岛,当个人类学家,跟土著同吃同住……凌远总要跟一句,你去吧,我反着不去,妞妞明湛却欢腾起来,连连扑在明楼身上,喊着我要去我要去带我去,只有平安似乎在纠结自己该不该去,狼大狼二也跟着呜呜,看看凌远,又看看明楼,仿佛父母离婚被逼问的孩子一样,自己把自己为难的不行。就明楼呵呵直乐,一左一右抱起两个小家伙,带,带,都带,狼大狼二也带,咱们都去小岛上玩,让你爸一个人兢兢业业救死扶伤去。

凌远说的坚决,心里却知道,到时候他怕是少不得跟着去给野人当医生看病的,谁叫明大长官连碗面都煮不好呢,自己不跟着,太平洋小岛上,他这挑剔的人,怕是得饿死。再说了,按某人当年腻歪的话说,他们那是江流入了瀚海,青山承住孤松,是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反正啊,走到哪都分不开了。

凌远终于挪开目光,关灯锁门,轻轻抽出一个笑容,那些话言犹在耳,如今青山崩逝竟已七年了。

明楼不喜欢搬家,尤其是给书搬家。

好在这次不必他亲自动手了。



END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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