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

章七

 

明台小时候总缠着他追问自己名字的来源，每当这时明楼总是眼睛不离开书页地应一声，“那你想叫明亭还是明阁？”

 

然后明台气鼓鼓地跟怀里的足球一起滚走，明楼转眼，另一个大一些的孩子同样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心里叹气，想说“阿诚”可不是我起的，但又无法这样狠心应付，便总是慈兄模样，笑眯眯揉一揉孩子柔软的短发，“抱诚守真，是为君子。”

 

名字是个很微妙的东西，似乎毫无意义，知其人不必知其名，但有时候，又让人不得不在意。这不，蔡和森看着明楼特地去换了身中山装，“怎么着，明大少爷还要白龙鱼服啊？”

 

明楼伸手给他，“鄙人娄志明，兄台不吝赐教。”

 

被嫌弃地打掉，“装模作样。”

 

“说真的，这些发传单煽动工人罢工的事，娄志明可以做，明楼却不行，明家更不行。”

 

“你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局限性。”

 

明楼深以为然，特意给他拉出个假笑来，又迅速收了回去。

 

聚会在一个不起眼的民居里，加上他们喧喧嚷嚷十来个人，他和阿诚之前见过的顾正红赫然在座，但顾着跟旁边工友说话，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他这个“娄志明”的自我介绍，后面赶来的李立三跟蔡和森很熟稔，另外还有几个大学生，大家年纪差不多，不过明楼书念得好，研究生已经快毕业，所以接触很少，杨之华、郭伯和完全不认得，有个小姑娘倒是好像在哪里见过。

 

大家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但都不是很熟悉，有些拘谨的凑堆儿坐着，蔡和森站起来讲了几句话，心平气和又幽默爽朗，所有人都迅速放松下来，合成了热热闹闹一堆，明楼有些惊讶，他之前倒不知道他这位年兄还有这样的本事。

 

聚会是在学习研讨，顺便谈了几句最近工厂和工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明楼说话很少，抽烟很多，几个学生讲话还是带点书生气，义愤填膺的，又拿不出什么好办法，顾正红们语气坚定果决，明楼听着狠辣了些。那个小姑娘倒是很有见地，讲起话来有条有理，思虑周全，果决明断，很得他心。

 

散场时明楼站在门口等蔡和森去跟李立三谈话，小姑娘站在边上踢着土踌躇一会儿，还是过来搭话，“娄大哥，我好像在哪见过您吧？”

 

“我也见过小姐，大概在经济系自习室里。”

 

“那您肯定是我师哥了！”女孩高兴起来，露出笑笑两个酒窝，她一身蓝布校服裙子，两根辫子轻轻跳动了一下，颈子在夜晚也能看的见的白皙，再次伸出手来，“师哥您好，我叫王曼春。”

 

·

 

男生要送人回家，被巾帼们坚定拒绝了。明楼正要走，看见远处岔道会合的地方有个熟悉的影子小老虎一样沿着电车轨道一蹦一跳往这边来。

 

明楼怒从心起。

 

今晚他临出门前，张妈说阿诚说他累了，早早上楼睡觉了，不用留晚餐的，明楼还特意上去开门瞅了一眼，被子里鼓鼓囊囊一团，一动不动，便没有扰他，关上门出去了。

 

好么，都学会骗人了。

 

老虎吓得变成了石头，远远地隔着马路钉在地上。

 

明楼掐灭烟，“过来。”

 

老虎垂头丧气磨蹭过来，“大哥。”

 

明楼看着他发旋，不说话，压住了气氛，也没人敢说话，连树叶间的窃窃私语都停止了，四下寂静地可怕，阿诚秉着呼吸，倒抽冷气，头皮发麻，觉得背上汗毛一根一根炸着。

 

“这不是阿诚么，这么晚还没回家，你家阿兄要恼的。”顾正红忽然从旁边冒了出来，笑嘻嘻打了个招呼，拍拍少年瑟瑟的肩膀，替他解了围。

 

空气涌了进来，他又能呼吸了。

 

阿诚抬头感激地笑了笑，“顾大哥好。”

 

明楼倒不知道他俩什么时候熟悉成这样，心里那股怒火腾得一下又涌了起来，莫名其妙地自己都说不清。既然有人说他要恼，那便如了他们意好了，回去请一请家法，也是该当的。

 

明楼提着阿诚领子，跟人告辞。

 

路上明楼不说话，阿诚自然知道他真生气了的，一路碎着嘴嘀嘀咕咕解释。

 

“大姐说最近外面乱，不让晚上出门。但是我们的话剧排到最关键的一幕了，要赶着上台表演的，我才偷偷溜出来，您不要跟大姐说好伐？怎么罚我都可以。”

 

“哦，原来怪大姐。”

 

“不是，我不是这意思，大哥你自己也跑出来了呀。”

 

“哦，看来是怪我。”

 

“大哥……哥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撒谎骗人，说我要睡觉却偷偷跑到外面来，你不要生气，回家您打我骂我都可以，叫我吃上次的黄花菜也可以，吃一百次也可以，不要生气好伐，您跟我说说话，骂我两句……”阿诚以前也因为犯错挨过训、甚至挨过戒尺，但他从没见过大哥这样生气。其实明楼现在表情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但就是这样的淡，愈发叫阿诚胆战心惊，因他知道自家兄长一向心里越暴烈看上去越平静的。

 

明楼本来确实一肚子火，打算回去好好整肃家风的，但看他一路凄凄惨惨的小可怜样儿，垂着脑袋像小时候一样偷偷攥着自己衣角，好像又没那么生气了。

 

“你那‘顾大哥’又是怎么回事儿？”

 

“他来我们学校发过传单，号召学生响应工人罢工，还遇到过我们排练，给我们搭把手充当过临时演员。人特别好。”

 

特别好，哼，特别好。

 

“阿诚喜欢他？”

 

“嗯，”明诚低低应了一声，又小心地抬头看兄长脸色，“他有英雄气概。”

 

“英雄？哪那么好当。”

 

“顾大哥是勇士。”阿诚一扫怯意，语气坚定地反对阿兄，“先生讲史，说勇分四等，我觉得顾大哥既是气勇，也是骨勇。”

 

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可于市井之中打架殴斗，气勇之人怒而面青，可从军杀敌，骨勇之人怒而面白，能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明楼哼了两声，不置可否。阿诚又追上去，偷偷握住他手，侧着身看他，抿着嘴笑，“但都不如大哥，大哥是神勇。”

 

神勇者，所挟甚大，其志甚远，千军阵前，拔剑生死，怒而色不变。

 

明楼几乎立刻决定原谅这小混蛋了。

 

·

 

阿诚瞒了许久，终究是没有瞒得过去，学校直接寄了请柬来。

 

“原来排的是王~昭~君~啊。”阿诚下学回来，就看见明楼手边的请柬，某人拖长了调子调笑，立刻扑过来要抢，被明楼举在高处让他够不到，阿诚急的围着他跳着转。

 

“校长说家长也不是必须出席的！”阿诚使足了劲儿往高处蹦，“大哥大姐你们都那么忙，不用来看的，真的不用的。”

 

“我家阿诚第一次登台演出怎么能不来呀，还是郭先生的本子呢。”明楼坏笑着让他总是离请柬只一寸，“说起来你忙了这么多天，到底演谁呀？”

 

阿诚不答话，只是绕着他打转。

 

“汉元帝？演皇帝小了点，不过我家阿诚个子高，有气派的。”

 

“大哥你的论文要交二稿了真的不用操心我！”

 

“不是？难不成是毛延寿？虽然是反面角色，但是男主角呐不错不错。”

 

“大哥明台昨天说要找你带他出去玩你快看看要不小少爷不高兴的！”

 

“还不是？那就是龚宽？没关系的一步一步来嘛下次我们演主角。”

 

“大哥这都是小孩子过家家没有你们排的好看的不要看啦你在底下坐着我演不好了都！”

 

“……”

 

·

 

阿诚难得小孩子样撒泼打滚闹了半天，明楼终于答应他不去看，谁也不去。但到了那一日，思前想后还是赶着开场悄悄去了，掩在一侧帐子后面偷看。

 

……可算知道阿诚为什么死活不要他们来了。

 

你道他演谁？明楼千算万算没有料到他俊挺的弟弟演的竟是昭君本人！

 

差点破功笑了出来。

 

但看的久了，竟渐渐品出些味道来，私心里又觉得指导老师有识人之明。十二三的少年，将成未成的年纪，身材纤瘦，肢体柔软，眉目如画，仔细上妆打扮，竟成了个标致少女。让人有种古怪的骄傲。

 

甫一出场，皑皑白雪，假山石栏，梅花簌簌，那孩子束发为辫，穿着玄色长衣，全无修饰，在树下徘徊，堪称素雅动人。

 

明楼心中忽然一跳。

 

看得入神，便忘了遮蔽，看见台上昭君往这边一扫，似乎发现他，明楼才急忙又隐了进去。

 

这一打岔，再回神便听得阿诚扮演的昭君在台上怒斥帝王，声音清亮，“我的欢乐我哥哥替我带去了，我的苦痛我妈妈替我带去了。啊，我现在只剩得一块肉，原有炙热的沙石来炙灼，狼犬的爪牙来撕裂！”

 

昭君正对着观众，少年双目如火，光华灼灼，似有若无地往这边扫了一眼，念了下去，“你的权力可以生人，可以杀人！你究竟何所异于人，独能恣肆威虐于万众之上呢！你的皇后又有什么！能够使我的妈妈再生，能够使我钟爱的哥哥复活吗？”

 

“你纵然真的爱我，也是无益，我是再没有能以爱人的精魂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