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者/到爱的距离】此心安处(明楼/凌远,粮食向)

第一章

 

“老子不干了!”

 

韦天舒怒极,像是不认识一样看着对面的凌远,脱下白大褂扔在他脚下。

 

群情激愤,将“罪魁祸首”的凌远围在当中,他们是人,他们要养家糊口,要端这碗饭,但他们更是医生,分得清黑白对错的医生,有血性的医生,就算对面是院长,手段霸道不容置疑的一把手,那又怎么样?

 

凌远沉默的站着,脊梁笔挺,像一杆枪。

 

他左手背在身后死死握着桌沿,胃里一阵阵钻心的疼,身体微微抽搐,冷汗濡湿了衣物,但他仍然站着,面对这场近乎哗变的抗议,他感到孤独的冷意,但心口跳动着一股更加坚硬的意志,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必须这么做,必须以绝对的强势镇压这场反抗,来树立绝对的权威,才能继续走下去,让他的改革理想不至于前功尽弃。

 

门嘭的一声被推开了,“呀,凌院长忙着呢,这么多人。”

 

进来的人西装笔挺,头发向后梳着,面容与凌远有几分相似,他语气平和,但目光环视一圈,整个人就给人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压迫,一时所有人陷入静默。

 

“不介绍一下?”

 

“财政部常务副部长,明楼。”凌远皱了皱眉头,不乐意他来搀和,但身体却无意识地放松了下来,“这几位都是我院中层和业务骨干。”

 

凌远一一介绍过去,明楼自然而然伸手,各位副院长和科室主任急忙恭敬握手,一时间气氛陷入奇怪又尴尬的境地,好像正在进行的抗议示威变成了莫名其妙的领导接见。

 

明楼微笑着扫了一眼地上的衣服,“怎么了这是?凌大院长终于搞得天怒人怨了?”

 

凌远瞪他,不说话,这些没有人愿意说的话、没有人愿意做的事从来都是他的,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但今天,现在,此时此刻,他实在没有力气也没有心劲说话了。

 

明楼转身,疑问地看了一眼韦天舒他们。

 

韦天舒向后缩了一下,他向来是敢于实话实说的,财政部长又怎么样,“有一位老大夫因为医闹去世了,事情的起因是之前不久受到了一次不公正的处分。”

 

“为什么?”

 

“大概因为某人惹不起有权有势的人吧。”

 

“哦,好像听说过。”明楼半垂着眼睛,淡淡应了一句,突然转头,声音沉而铿锵,目光锋利,能杀人见血,“那你们站在这是要做什么?逼这个人以死谢罪?”

 

所有人抖了一下。明楼走到韦天舒面前,“韦三牛是吧?听说过你,凌远多年的同学。那你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觉得他分不清是非黑白?他就这么冷酷无情、没有人性?医院的医生死了他不难过不自责?你想让他做什么?他能做什么?”

 

“不敢得罪有钱有势的人?”明楼嗤笑,一字一句问,“他去得罪了有钱有势的人,你的无菌实验室还想不想立项?”又转向金院长,“前几天他还在说想找人提前给您把待遇问题解决了,免得退休时政策变化被卡住,不要了?”再转,“你想引进的国外设备也不要了?”那深沉的像要将所有光吸附进去的目光缓慢的从他们每个人脸上滑过,“你们、你们科室医生、护士、护工的年度目标责任制奖金也都不要了?”

 

“又或者说你们愿意每天跟外面披麻戴孝扯横幅的人纠缠打架?!”

 

“他不敢得罪有钱有势的人,他胃溃疡大出血去给人陪酒陪笑脸,”明楼冷笑一下,突然怒气裹挟着狂风暴雨席卷过来,指着他们怒斥,“他拿了一分钱的好处吗?!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们医院!”

 

房间静悄悄的,像是凝固了一样,所有人无意识得屏住呼吸,低头战栗。

 

“我们医院内部事务。”倒是凌远看不下去开口救场,意思是你少管,“你到底干嘛来了?”

 

明楼无奈地摇摇头,晃晃手里提的袋子,叮叮当当响,“你上回不是说你那个廖老师家里卫生间上水的阀门坏了,老式房子你跑了十几家五金店都没找到配套的,叫我帮忙留意么。这不?我直接去住建局要了档案,一看不就完了,喏。说好了,你自己安,上回给你打下手溅了我一身水。”

 

明楼语气一变,氛围立转,所有人好像又能呼吸了。

 

他们似乎听到了些不同的东西。凌远上任以来,强势、霸道、说一不二、规矩大如泰山,他们这些同僚下属、甚至朋友故旧,渐渐都觉得他更像一架机器,而不是活生生的人,他的威严、冷酷、镇定,都将他从人情的范畴剥离了。而现在,通过这寥寥数语,这个叮叮当当的袋子,他们似乎看到了冰山下隐匿的一角,那个比他们认为的更真切的凌远。

 

“用不着了。”凌远脸色苍白,轻轻摇了摇头。

 

明楼不解,“没听说要搬家呀,上回还让咱们去吃饭时捎个墩布呢。”

 

凌远闭了闭眼睛,韦天舒忽然觉出自己的残忍来,低声替他解释,“今天没了的就是廖老师。”

 

明楼愣住,转头看着他们。

 

“明部长。”凌远低低叫了他一声,明楼转头看他一眼,立刻懂了。向前走了两步,弯腰捡起白大褂,拍了拍灰尘,放回韦天舒手里,声音沉重,“韦大夫,你是个好医生,正直无私,但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清楚的。”

 

再次跟金副院长握了握手,“廖老师的后事就麻烦您了,我与她也有数面之缘,人品好,医术好,请您代我向家属致爱。”

 

明楼轻轻抬了抬手,将所有人请了出去,疾步走回凌远面前,一把将人撑住,凌远骤然得了助力,气息一松,卸了力道,整个人塌陷蜷缩起来,冷汗涔涔,明楼将人扶抱到沙发上,才发现几层衣物已经湿透了。

 

从抽屉里翻出药来,接一杯温水,喂他咽了,凌远疼的浑身哆嗦,死死攥着明楼手腕,整个人像从凉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明楼将他紧紧揽在怀里,抚摸脊背,按摩穴道,半晌药效发挥作用,青白的唇色略微好转,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哥……”凌远喃喃。

 

“在呢,你好好睡吧。”

 

·

 

凌远醒来时眼前还有些重影,光圈层层叠叠笼罩着头顶的吊瓶,顺着晶莹剔透的软管向下,点滴速度很慢,管子下端被一只手轻轻握着,被人体温暖着的液体注入自己体内,手边有个热乎乎的暖水袋,肚子上也有,大衣裹着,整个人暖洋洋的。

 

然后才看到那个人,一动不动坐在沙发旁的椅子上,文件夹搁在腿上,单手飞快签着文件,旁边茶几上还有一摞,然后是烟、笔、打火机、烟灰缸,茶杯,几乎把整个办公室搬了过来。凌远静静看着他,直到阿诚推门进来取走文件,放下另一个,转头与他对视一眼,明楼顺着看过去,才发现他醒了。

 

“先生,八点的晚宴……”

 

“找个理由推了吧。”

 

阿诚点点头,又朝他笑了笑,推门出去。

 

凌远想说不用打乱你的安排,你该忙什么就去忙吧,想说这是我的医院还怕出事不成,想说我挺好等会儿自己拔针就行不用守着……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阀门我不是换过了么”,他也想不到自己最先蹦出来的竟是这句话。

 

一张嘴,声音像砂纸一样,明楼在水杯里插了根管子,稍微扶起他的头喂着喝了点热水。

 

“煽煽情嘛。”明楼微微一笑,有如春风,好像适才骂起人来雷霆暴雨的不是他一样,“阿诚出的主意,你找他去。”

 

“你怎么来了?”

 

“怕你把自己逼死。”

 

明楼声音很轻,凌远却差点红了眼眶,微微偏过头去,藏起泪光。

 

“躲什么。还说不得了?”明楼惯于端出长兄架子的,叫人明明挨着训斥却心里熨帖,“我看你就是自找的。真就没有更好的应对办法了?恩威并施、安抚人心你是不懂还是不会?跟外头人喝酒虚与委蛇的时候怎么那么聪明,在自己地盘就非要这么硬来?”

 

明楼虚点他,“你就是对自己太狠,内疚太重,不被他们这样骂一顿不舒服!”

 

凌远苦笑,“我又不是有病。”

 

“我看你病得还不轻。”明楼鼻子出气,到底不舍得多说,“行了行了,别笑了,比哭还难看。”

 

凌远的笑容倏然消失了,像被这句话骤然砸碎,那层防护墙变成粉末纷纷扬扬落下来,他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眼睛,明楼轻轻叹了口气,“你这样做事,可把大人吓得够呛。”

 

“您才比我大几岁呀,充什么长辈?”凌远鼻子囔囔的。

 

“长兄如父,大一天也是大。”明楼伸手给他掖了掖被子,继续纸上的沙沙声。

 

“大哥,你忙去吧,我这不用人守着。”

 

“你睡你的,我忙我的。”明楼说话简单果决,不容置疑。他调整了下凌远的点滴,终于放开手,离开沙发,征用了凌远的办公桌,竟当真在这工作起来。

 

“我这么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人陪,真的。”

 

“那你陪我。”明楼头也不抬忙碌起来。

 

于是凌远昏昏沉沉躺在沙发上,看着明楼伏案工作的侧脸,目光如铁,刀削斧凿,世界是宁静的,只有明楼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窗外风吹树叶,秋雨一样的飒飒声,还有阿诚悄无声息传递文件的脚步身影。

 

一切都笼罩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像家一样。

 

凌远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期间好像睡了过去,又迷瞪着醒来,醒醒睡睡,那盏灯总在那里,好像永远也不会消失。记忆和梦境碎裂了,洒落在灯光下,分不清哪些是醒,哪些又是梦。

 

他身边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他是坚硬的、强势的、冷酷的,他无坚不摧,他霹雳手段,他铁腕行权,他碾压式地压下一切异见,面对千夫所指,毫不动容。但现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看着这样的灯,和灯光下的人,他忽然感到疲惫而脆弱。

 

“哥……”

 

“说。”

 

“我很害怕……”

 

沙沙声停了下来,目光却没有望过来,凌远也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天花板,像对着某个不存在的空间自言自语:“我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为工作感到害怕,我怕我过去所做的一切,我怕我所有的选择都做错了,越来越害怕所有事情都做错了,我太自信了,太相信自己是对的,可万一不是呢,万一我错了呢,万一我这条路就是走不下去呢……我怕我过去所做的一切,不仅仅牺牲了廖老师,还让三牛、小睿、少白,所有人,失去对这个行业的热情,甚至对这个行业失望,我害怕,害怕我费尽心机所维护的……最终会被我自己亲手毁掉,我更害怕会像他们说的那样,只在一味追求成功、成功、更成功,而在这个过程中,只剩下凉薄的取舍……”

 

“小远,”咔哒,笔盖扣上的声音,“一个凉薄的人是不会觉得自己凉薄的。”

 

“你的问题不在于凉薄,而是因为你有一腔热血,但在现实面前,却只能以这种冷酷无情的方式挥洒出来。”明楼慢慢从写字台边踱步过来,重新在沙发旁落座,“你之所以痛苦,不是因为你不在乎,而是因为你太在乎。你明明已经选好了脚下的路,并且知道自己别无选择,这是医疗系统改革唯一可行的出路,却太在乎别人的感受,你站的比他们高,看得比他们远,这就注定了你要背负更多,承担更多,注定了他们是很难、甚至是无法理解你的,你明知自己是对的,却又为伤害了他们的感情而自我折磨。”

 

“你学过商鞅变法,那你就应该知道一个真正的改革者就是要得罪人的,要狠得下心伤害朋友、同学、同僚、甚至爱人。只要你一天保有你的理想,不甘心做一个旁观者,那就注定了要六亲不认。”

 

“走到最后,你可能会众叛亲离,可能会一无所有,但只要你的改革成功了,那就是你的成功。”

 

“现在,你告诉我,你清清楚楚看到了现状是怎样的,并且非常清楚应该怎样改变,你能忍住不做吗?只要你能忍着袖手旁观,我就给你同情和抚慰。”

 

凌远愣愣地看着他,听他侃侃而谈,心中一片茫然,好像有什么东西解开了,又不明白是什么,只觉得荒谬,“你他妈这也算安慰人?”

 

“当然。”明楼身体微微后仰,看着他笑了笑,“因为我就不觉得你需要安慰,你只是没有想明白,不够现实。”

 

“真无情……”凌远轻轻叹了口气,将身体更深地埋进他的大衣里,“可痛苦是真切的,我觉得自己快扛不住了。”

 

明楼沉默了一会儿,握住了他的手,冰凉、湿冷、瘦削,声音忽然失去了刚才的铿锵,变得柔和而低沉起来,“就我自己的经验而言,作为金字塔顶上的人,得到的不仅仅是孤独和痛苦,还有快感。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运筹帷幄、纵横捭阖,看着所有棋子按照我的意愿移转腾挪,打开战场,让我心满意足。就算经常要替所有人收拾烂摊子,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个子高,天塌下来自然由我顶着,当仁不让。这样掌控全局的快感和安全感,你没有吗?”

 

凌远沉默,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现在让他交出权柄,放下计划,去做一个快乐的什么也不用想呼朋唤友的普通医生,他愿意吗?恐怕痛苦更甚。

 

“可我的意志、我选的路,真的是对的吗?”凌远忽然转头,目光炯炯,钉在他身上。

 

明楼哑然失笑,“你就算不相信自己的意志,也要相信自己的智商。现在不都有数据么,看看前后你们医院的流转率、接诊速度、治疗人数、投诉率,我想应该是很清楚的。”

 

凌远眼睛里终于染上了笑意,笑意渐渐点染开来,终于变成开怀大笑,胸口鼓荡,笑出泪来,“好吧,就算不相信自己的智商,也应该相信明大长官的智商,既然你说我是对的,那我一定是对的。”

 

明楼伸手轻轻覆在他眼睑上,暖黄色的光芒顺着指缝流淌进来,终于渐渐熄灭了,只剩下温柔的暖意像金黄的蜂蜜般包裹着他,“我在这,睡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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