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

6

 

“亨特特工在哪？”

 

“我们的人没找到他，但是也没被甩下太远。”

 

勃兰特瞥了他一眼，“你说的是他刻意让自己在你们的追踪范围内。”

 

探员脸颊微热，“是。”

 

参谋暗地翻个白眼，但一想到那个早就不知羞赧为何物的特工，立刻原谅了眼前的年轻人，“所以，现在？”

 

“看信号正在来总部的路上。”

 

·

 

伊森被一根直径为0.67厘米的高级弹力绳悬在距离地面几厘米处，像一只自由落体运动中平铺四肢的青蛙，屏息凝神，竭尽全力保持平衡，只要稍稍倾斜就会无可避免地碰到地面感应系统，引起警报。

 

这一刻，他将什么都忘记了，任务、死亡、背叛、信赖，迅速褪色，头脑中剩下一片空白，只全部身心灌注在这一丁点的平衡上，然而却有什么东西在这空白间破土而出，拨开繁冗荆棘杂草，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威尔。”伊森的声音沉而紧，被冻住的悲恸凝聚其中，却平静极了，“我知道了。”

 

电话那头沉默下来。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勃兰特的声音干涩的以至于沙哑，“伊森。”

 

“是不是？”

 

“我一直打算告诉你的，但是……”

 

那艰难的平衡中，时间仿佛被无限度的拉长，一切情绪奔涌竟变得清晰可见，伊森看着自己被愤怒席卷、然后是不可置信和悲痛莫名，体内刻骨的冷静与极端的热烈糅杂在一起，最后只留下深切的感激和痛楚，如一波一波海浪，自心底冲刷而过。

 

不知为何，他竟毫无障碍地理解了威尔，这个奇怪的陌生人心中这一点点不符合职业要求的保护和不忍，这点不忍，似乎在他与这可怕事实碰撞之际为他笼上了一层微薄而绵软的防护，叫他不至于撞得头破血流，就此摧折。

 

并为此而感激。

 

·

 

的确，当勃兰特听到吉姆·菲尔普斯这个名字时一切都明了起来了。

 

他确实对此有印象，但不是在任务档案中看到的，而是在IMF叛逃名单中看到的。但那时勃兰特还不知道他与伊森的关系，在他眼中菲尔普斯也仅仅是个晚节未报的一线特工而已。档案里对这件事结局的描述只有一句话，在该小组幸存特工的协助下绞杀。

 

那天中午，他们在食堂用餐时曾展开过一些短暂的讨论。当时伊森正近乎仇恨地试图用叉子将托盘里的青豆全部捣成泥状，勃兰特及时拯救了它们。

 

“你相信会有人干了一辈子特工最后的最后却选择背叛吗？伊森。”

 

“为什么不会？”伊森手上顿了一下，继续将豆子尽数拨给了他。

 

勃兰特苦恼，“我不明白。”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入行的吗？”

 

“小时候是超级英雄的粉丝，后来上学、入伍、然后鬼使神差就被IMF骗来了。”勃兰特无语了一会儿，闷声闷气地吐露实情，自己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伊森也笑了，却不是嘲笑他。

 

“现在还信那一套吗？”

 

勃兰特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苦笑着摇了摇头。他长大了，早就知道超级英雄只是整个世界的一点幻想，甚至连超级特工都只属于梦的一部分，做特工、做指挥官、做参谋长，早就叫他明明白白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英雄未必是好人，暴徒也不一定死有余辜，这世上很难明确分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更多的是妥协，是利益交换，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勃兰特想着，忽然抬头看了伊森一眼，莫名其妙的。伊森回看了他，又埋头吃饭，两人什么也没说，气氛却突然有所不同，一些似轻若重的颗粒漂浮在空中，让空气变得黏稠起来，像一层层沉降的沙。

 

“有人做出了选择，跟他自己以前不一样的选择，仅此而已。”伊森耸耸肩，打破沉默。

 

“……以前那些经历，那些战友，就抛到脑后了吗？”

 

“以前，以前是不会改变的，他或许是个好搭档，好老师，但过去就过去了。”

 

勃兰特叹了口气，迅速笑了笑，打破这沉重的氛围，“你可别哪天也突然做出不同的选择，我还不想成为历史呢。”

 

伊森也跟着笑了起来，轻快而笃定，“不会。”

 

勃兰特想说点什么，最终却仍没能出口。只是有那么一刹那，他想着眼前这人，经历挫折绝不气馁，身临绝境永不放弃，在最困苦中挣扎求存夺取一线生机，历经背叛和放弃却仍对这世界抱有最大的信赖和善意。他已经不年轻了，却像个真正的英雄一样活在黑暗里。

 

他就像光一样存在着。

 

·

 

空气凝固，光被遮蔽了。

 

伊森悬宕在空中，被一寸一寸拖曳上去，在一片惨白的光中，吉姆的脸牢固地浮在那，擦也擦不掉。他声音几乎颤抖，少有的暴露出软弱来，“我从训练营出来就跟着吉姆，第一次杀人之后吐得昏天黑地，吉姆陪我喝酒喝到早上四点，按着我的肩膀，那么坚定不移，他说，这世上有些人就是注定要比别人承受更多的罪恶，双手染血，甚至死无葬身之地，但是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路，我们做了这些，就有很多很多人可以继续天真干净的活下去。往前走，不要想。他说。从那以后我就一直一直跟着他，完全地信赖他，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那么可靠、威严、幽默，就像父亲一样，带领着这个小组，我以为我会永远永远地跟着他。”

 

勃兰特听着这些话，感到心碎的疼痛，当他看着那份档案时，尽管故事惨烈，却只是文字上的几页墨迹，他从未想过能够将这经历与伊森联系起来。那是不属于伊森的语气，他该是自信的、坚定不移的，而不是这样破碎和痛楚，但同时，勃兰特却忽然觉得他们之间长期存在的最后一道墙垣不经意间被打破了，一切变得宽敞而明亮起来，他心头泛上与时不合的无限柔软来，想要抚平那创口，拉近空间，黏合距离，用别的什么东西填补它。

 

威廉·勃兰特声音柔和，近乎带着情意的絮语，“伊森，他以前是你的师长、你的引路人、你的靠山，或许的确是，以前，以前是不会改变的，但过去就过去了，他做出了新的选择，跟你不一样的选择，你得向前走，一直向前走，不要回头。”

 

·

 

这两年伊森的任务级别依旧很高，但数量却明显减少了，有时去教一些课程，毕竟年纪在那，他也没什么怨言，简自己带了一直队伍，班吉有时被派去跟别的组一同行动，进步很快，经常让人眼前一亮，勃兰特本来就不在外勤序列，当初迪拜的那个小队，几乎分崩离析了。

 

不过伊森和勃兰特常常厮混在一起，有时去训练场上对打几场，活络筋骨。他不耐烦被头顶冒着崇拜烟火的年轻人挑战烦扰，同辈大多早已转了文职，不愿跟他下场，勃兰特倒是个好对手，身手丝毫没有丢下。不过勃兰特自己知道，他们是被一种套路教出来的，这里对垒，或许难分伯仲，打上十场一百场，也是各有输赢，但若真是生死较量，自己大半要输，这骨子里的悍勇搏命上，谁也比不过伊森·亨特。

 

但训练场倒会惹出些别的事来。

 

那回两人都久不动弹，好好打了一阵，拳拳到肉毫不留情。到最后都脱了上衣精赤脊背满场游走，活动开了，血脉贲张，顶上蒸着热气，头发全都被汗濡湿，大颗汗珠顺着额发、眉毛、眼角、下颔流淌下来，直到迸出青筋的脖颈、滚圆结实的肩膀、鼓动坚硬的胸膛，一路顺着三角肌向下流淌，在脐窝汇聚成亮晶晶一小团……勃兰特看着这景象，突然口干舌燥，心脏狂跳，推着血液往全身涌动，面上涨的通红，红色一路往下延伸，赤着身子，竟藏不住，急忙用湿漉漉的手抓起湿漉漉的衣服，“我还有事，先去洗澡了。”

 

也不知伊森看没看出什么，亦或故意作弄他，晃晃荡荡也跟着他进了浴室，笑嘻嘻的将一身汗珠甩得到处都是，还像背后灵一样用唱歌的调子沉吟，“我永远在你身后~”

 

·

 

“鱼儿上钩了。”光碟已经拿到，假死的吉姆主动献身，证实了他的猜想，他最希望猜错的猜想，他已经约好Max，计划顺利进行，他们将在那辆火车上彻底解决这件事。

 

“伊森，你又打算孤身赴约吗？”

 

“……卢瑟也在。”

 

线路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着气说道，“打给奇佐治。伊森。”

 

“他坚定地认为我是叛徒，他要抓我回去审判。”

 

“他现在不那么坚定了。”勃兰特再次叹气，他总是有点发愁要去说服这男人，从开始到现在，“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你正在面对两个老谋深算的叛徒、一个一流杀手、和一个跨国犯罪集团。你需要支援，伊森。”

 

“我想我可以。”

 

勃兰特的沉默莫名地令伊森感到迁就，就像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似的。

 

“伊森，”勃兰特又一次喊他的名字，就好像这样能给他们彼此增加一些力量，“我理解你的感受，你想解决这件事，也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论结果怎样，都该落幕了，我同意。但你想独立完成这个，我不能允许。记着我说的，伊森，我们行走在黑暗中，或许是孤独的，但不是孤立无援，你现在面对很糟糕的处境，以后或许还会面对更麻烦的，但永远别忘了，你不是孤立无援的，总是有很多人等着向你伸出手，跟你并肩作战，别绝望，伊森，永远别让自己感到绝望，我永远在你身后。”

 

伊森似乎被触动了，又好像要把这些话牢牢刻进心里，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虚渺的语言为何在此刻如此令人动容。

 

“为什么不是打给你？我不喜欢奇佐治。”

 

“因为我们有点时差。”勃兰特终于笑了起来，那种沙哑的乂草机般的笑声，“顺便，我也不大喜欢他。”

 

“你在哪？”

 

“……”面对刨根问底，勃兰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他，那不是一个空间位置，而是一个时间，“2016年2月22日”。

 

伊森眨眨眼睛，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他终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我还会见到你吗？”

 

“我不知道，”勃兰特微笑，“我想会的，在很久很久之后。”

 

他轻轻挂上电话，知道那个年轻挺拔如青松般的伊森将会登上一列火车，挣扎搏命，但他毫不担心，他知道他会成功解决那些叛徒、杀手、国际掮客，会成功战胜背叛的疼痛与孤寂哀伤，会成功地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打造一个传奇，终有一天，他会在莫斯科冰冷的空气中钻进一辆车，遇到一个叫做威廉姆·勃兰特的人，并结下一段深厚的友谊。

 

想到这一切，勃兰特忍不住愉悦起来，向后靠在椅背上，整个人舒展开来，让整夜的焦虑和疲乏离他而去，然后回过头，看到一个闪闪发光的男人正微笑着向他走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