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者/到爱】此心安处(明楼/凌远,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墙壁弯曲,由上而下渐渐融化,变成白色的浓稠岩浆,顺着高而粗的立柱蜿蜒,天花板扭动着垂落丝绦,马赛克变成细碎的星星,一片一片剥离洒下,整个世界似乎化成了熔胶的材质,渐渐汇集,终于拧成一条闪着暗光的蟒,顺着他脚踝攀爬。

 

凌远艰难地睁开眼睛,世界仍然模糊,熟悉的白色,早已闻不出的消毒水,百叶窗的重影渐渐消散,凌远却仍茫然不知所处。

 

他缓慢地转动脖子,引发轻微的痛楚,然后怔住,这景象几乎令他觉得时光倒置。明楼握着他的手垂着头坐在床边打盹,一只手仍无意识圈着细细的输液管线,面色憔悴、眼圈发青、嘴唇干裂,唯有一绺儿发丝从发蜡的拘束中逃逸,在额头垂下,惯常的庄重威严被破坏了,突然显出几分年轻的锐气。

 

凌远无意识地伸手,想要触碰他鬓边一抹藏不住的霜色。

 

明楼倏地睁开眼,直勾勾看着他。

 

一时无话。

 

沉默了一会儿,明楼放缓了眼神,“还疼的厉害吗?”

 

凌远轻轻摇了摇头。

 

“医生做了检查,有人认为出血很严重,应该开刀切除溃疡,另一位主任觉得可以继续尝试药物保守治疗,我让他们先用了药,等你醒来听听你的想法。”

 

凌远想了想,垂下眼睛,“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这次是过度疲劳和饮食不规律造成的,具有偶然性和突发性,过去了就好了,还是可以药物维持的。而且最近……也没有精力和时间做这样的手术。”

 

声音沙哑嘲哳的几乎听不到。

 

明楼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将吸管插进温水里,凑到他嘴边。

 

没人知道还可以说什么,时间又陷入了静默。

 

门突然打开,吓了两人一跳,阿诚快步进来将静音状态的手机递给凌远,于是明楼就干坐在一边,听他蹙起眉头低低慢慢的说话,“大姐?唔,没事,真的没事,是,在,没事了已经,小问题,您放心,不用,在,就在我身边……”

 

凌远忽然抬眼看了明楼一眼,打开免提,明楼条件反射地向后躲了躲。

 

“明楼,明大长官!怎么回事啊你,让你照顾人你就把人给我照顾到医院去了啊?还小问题,胃溃疡大出血那是小问题吗?!明长官不是翻手云覆手雨厉害得很嘛,我看也不过如此!你是不是又光顾着忙你那些国家大事把我的话抛到脑后去呀?!

 

“走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我是千叮咛万嘱咐,小远胃不好,你一定要盯着他按时吃饭,好好休息,把那个调养的方子用上,那可是老一代的杏林圣手开的呀,我跟你们说,不要总是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脾胃是大问题,千万不能马虎,这个道理很清楚的呀,你要是吃不好,身体怎么可能好?年轻人就要像明台那样,给张桌子都吃得下的呀,我昨天眼见着他把一整条羊驼腿吃完了,看着就馋人,明明自己吃柴的很。

 

“哎呀说远了,你也不知道提醒我,还有你明楼,你不要老惦记着工作好不好,到底是家里人重要还是工作重要?你做的那是什么,不就批几个文件挣几个破钱吗,谁还不会挣钱了?有什么好忙的?当时让你留在巴黎好好做你的教授,你非要跑回来,当什么官,还当的满身铜臭!你自己那个头疼的毛病让你好好看看你总是不上心,那天都疼得拿头撞桌角了,当我没看见啊!你我是管不下了,你把小远给我看好了,不许染上你这臭毛病!听见没有!该看病看病!该调养调养!我跟你说,这么多年才把这孩子找回来,要是在你手上有个什么闪失,你看我饶得了你!”

 

明楼苦笑着聆听圣训,听着听着开始靠着椅背装死。

 

阿诚站在他背后眼观鼻鼻观心。

 

“还有,住院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敢瞒着我,我要是不问难不成还打算一直瞒下去?!虽说我在新西兰一下子回不来,那也不能这么悄没声息的吧!我这次叫他们拿一些澳洲这边的保健品回来,听张太太说效果很好的!要不是有人告诉我,我还真被你们蒙在鼓里了!哎呀真是气死我了!你也不要炸,没有用晓得伐,你那臭脾气我还不晓得了?我才不会告诉你是阿诚跟我讲的!哎呀我怎么说出来了,阿诚不让我说的,都是被你们气晕了!我跟你说你不许找阿诚麻烦听到没有!”

 

四只眼睛唰地移到他身上,阿诚觉得脑袋嗡的大了一圈。

 

一把抓起桌上的文件夹,“大哥这个批好了我先拿出去!”

 

又听了一会儿,明楼终于忍不住打断姐姐,“大姐,凌远该休息了……”

 

“哎呀你不早说!怎么做哥哥的嘛!好好,我不说了,快让小远好好休息,你去跟那些大夫说啊,好好地看,要是敢出个岔子,我叫他们医院倒闭的噢!”

 

“姐,这就是凌远的医院……”

 

“……哎呀,我就是随口说一说嘛,就你厉害,就你知道的多!好了,挂了,一定要让他好好休息啊!回来我去看他!”

 

电话断线,两个人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

 

对视一眼,都有点想笑,又忍住。但方才那种尴尬僵持的气氛竟然莫名就被搅和散了。

 

“那两怎么样?”

 

“挺好的。”凌远耷拉着眼睛点点头,心里却知道一点儿也不好,或许是能感知到主人的情绪,自从回到自己家,狼大狼二就一直萎靡不振,两只并排趴在狗窝里,不跑不闹,网球放在面前也不理会,只在凌远路过时抬头呜咽两声,哀哀的。最后凌远找出一条明楼的羊毛围巾扔给他们,才精神许多。

 

哦,死贵死贵的那条。

 

“太有灵性,好一阵子没见,还挺想它们的。”

 

“那是,狗比人可靠多了,摇尾巴就是喜欢你,冲你叫就是讨厌你,真真切切的,不会撒谎骗人。”

 

明楼苦笑,“人也不全是假的……”

 

凌远挑眉。

 

“这次骗了你,我真的很抱歉,但那些事,就算你不是我兄弟,也会有,只是操作方法的问题,这是由你我的身份决定的,而不是由你我的关系决定的,我是真心实意接近你的,只不过目的不那么纯粹。”明楼将那绺头发抹了上去,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一只手支在膝上,另一只手还握着凌远的手。凌远扥了扥,没有脱开,明楼目光灼灼,认真盯着他。

 

“真心实意?”凌远冷笑,“除了医院和刘茂然,还有什么是真的。”

 

“除了医院和刘茂然,剩下的一切都是真的。”明楼说的极为诚恳庄重,凌远一怔,就见明楼看着他叹了口气,“廖老师的事,我很抱歉,也很内疚,而且我再怎么道歉也于事无补了。”

 

“……我明白。”

 

“你不明白。”明楼肃然看着他,“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能理解,甚至你能谅解我们的做法,但你却觉得这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力行改革,第一医院就不会成为我们的目标,如果不是你息事宁人,廖老师就不至于背上不明不白的处分,甚至如果你当时做的绝一点,像我说的让她提前退休也就能避免最后的悲剧。”

 

“难道不是吗。”凌远胳膊盖住脸,语气沉沉的。

 

“当然不是。你是一个久经逻辑训练的医科博士和医学教授,竟然能推导出这样的因果关系,简直贻笑大方!这件事的最根本原因,是以刘茂然为事件核心的美国间谍组织长期以破坏压制我国经济技术发展为目的进行的情报窃取,还有不良媒体的推波助澜、长期紧张的医患关系,当然也有我们这边的责任,也有她本人明知自己有严重的心脏问题却仍然坚持工作的原因,甚至从某种层面上是命运的阴差阳错!但这里面唯独没有你凌远什么事!从行为上来看,你只是被我们利用而无知无觉地做了一个处理决定,从主观意愿来看,你这个决定本身就是为了推进医疗改革,为了从根本上解决、或者缓和医患关系。就算退一万步讲,第一次事故你选择了不妥协,应诉,跟病人打官司,万一在法庭上闹得不愉快或者对方不服判决,出现了肢体冲突,廖老师发作了,你怎么想,难道也是你的责任?”

 

“……事情没有这样算的。”

 

凌远放下手,愣愣地看着他长篇大论。

 

“还有,你可以怪我、怨我,这是应该的。但你不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来折磨自己,也折磨我。半年修补毁于一旦!你知道我赶过来看到你一个人悄无声息躺在冰冷地板上的感觉吗?”

 

“……我不是有意的。”凌远声音渐微,莫名有点歉疚,自己也不知所为何来。

 

“你不是?我看你就是!你是不知道你的身体状况?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注意饮食、怎么按时休息?”明楼看起来真的很生气,“你的确没有故意伤害身体,但你却在忽视自己,放任病灶恶化。从法律上说能够预见却放任结果发生,就是间接故意晓得伐?!一天没人看着,简直无法无天!”

 

凌远向后缩了缩,早已顾不上去想他之前那些“直接故意”的欺骗行为。

 

“我早就想彻底跟你谈一谈这个问题了。”明楼向后靠在椅子上,语气平复下来,却认真的不得了,他自身气势非凡,平和起来反而愈发吓人,“你究竟知不知道身体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革命的本钱?”

 

明楼瞟了他一眼。“你想过没有,你年仅三十四岁出任一家重量级医院院长,凭的是什么?卫生部卫生局放手同意你在医院多个科室进行试点改革,凭的是什么?”

 

“凭的是你独一无二、出类拔萃的医术,是你在领域内无人能够挑战的绝对权威,是你对医学研究天才般的领悟力和创造力带来的话语权,说白了,只要你一天站在手术台上,做别人都做不了的手术,救别人都救不回来的命,无论是领导还是同事,就不得不服气,不得不听你的,不得不给你挥洒能力的空间。”

 

“可要是有一天你身体垮了,做不了手术了,你以为还是今天的场面吗?”明楼翘起腿,后仰着老神在在俯视他,提出的问题叫人冷汗直流,“韦天舒说最近你做一台手术要出来休息三次,这是多么可怕的发展趋势,你想过吗?”

 

“完成医疗改革是你的理想和毕生所求?”

 

凌远点头。

 

“哪那么容易。现在你已经觉得自己够艰难的了吧?实际上,我告诉你,你未来的路会比这难的多的多。”

 

“鲁迅先生说,在中国,挪一张桌子都是要死人的。何况你这是改革?要触动多少人的利益,切掉多少部门的腐肉?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像廖克难这样的人,就算我不设计她,你早晚也要考虑让她动一动,毕竟她恰好就挡在你的路上!你现在觉得医院好像逐渐走上正轨,看到胜利的曙光了?跟你说,差的远着呢!王安石厉害不厉害,范仲淹厉害不厉害,康有为厉害不厉害,可一旦他们自身被搬倒被批判,改革成果立刻灰飞烟灭,说句不正确的话,回头看看,毛时代的政策,有多少不该彻底否定的都彻底否定了?”

 

“这所大学有九家附属医院,第一医院只是九分之一,全市有多少医院,全国又有多少医院,你这里,”明楼伸出手指,在半空划拉了一圈,“只是大海上一艘小船,却偏要逆水行舟,看看你周围,惊涛骇浪,狂风暴雨,你这艘小船随时都有被打翻覆灭的危险。”

 

“难不成我就什么都不能做了吗?”凌远咬牙。

 

“做,当然要做。”明楼笑了笑,“你现在要做的,第一就是保重身体,最重要也是保重身体。就算为了改革呕心沥血也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呕心沥血,牢牢把持住你的位子,呕心沥血上二三十年,把你的改革成果巩固下来,最好是想方设法继续往上爬,去做卫生局长,甚至卫生部长。在其位谋其政,你现在这样小打小闹,而只有坐到那把椅子上,才能做到真正的‘推动医疗卫生改革’。”

 

“说句你不喜欢听的,从某些方面来说,你真应该向许乐风学一学,降低一点对自己的道德要求,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他那是不要脸。”凌远忍不住反驳。

 

“你别说,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中国人,能做到连脸都不要,那就基本能够预见他的成功了。”明楼从容地点点头,知道他不想听这个人,“总而言之,你说得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是你再像今天这样玩命,把自己整垮了,被迫陷入脱岗、甚至永久性脱岗状态,那你的一切理想,也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从现在开始,你要记得,为了你的改革大计,包括我在内,无论有多少人伤害你、折磨你、对不起你,你都要对得起自己,保重自己,把身体健康当作一个任务来完成。”

 

“好好想想。”

 

明楼余音刚落,阿诚捧着托盘进来,明楼接过,按量取出,递给凌远,“吃药。”

 

凌远认识,眼神躲闪,有些仓皇失措。

 

明楼使个眼色,阿诚关上门离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抑郁症归根结底是生理性的,在你身上,遗传因素更重,要是实在想找个什么怪罪,不如去怪文化大ge’ming。”

 

“你那头疼又是怎么回事?”凌远慢慢拽过被单蒙在头上。

 

“噢,早年被俘过,技术时代刑讯逼供的后遗症,大姐也知道没什么办法,就是爱说两句。”明楼轻描淡写,把水和药放进凌远手里。

 

吃过药,直到看着虚弱的病号再次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明楼才起身出去。

 

“怎么样?”

 

“能怎么样?”

 

“和好了?”

 

“谈何容易。”明楼摇摇头,叹了口气,小声说,“他性格本就多疑自苦,对他来说,要原谅很容易,要重新信任,怕是比登天还难。”

 

“不过,扛不住的时候还能无意识地拨我电话,够知足的了。”

 

“No zuo no die…”

 

“什么?”

 

“没事,大哥你头还疼得厉害吗?”

 

“还好,可以忍受。”

 

明楼再次推门进去,发现剩下的半杯水旁边,放着一板全新的阿司匹林。凌远整个人被被单裹得像只蚕蛹一样,侧身睡在里面,背后留下诺大地方,简直像是特意留给某个人。明楼盯着那蛹看了半晌,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没有吃药,只小心躺了上去,略挤,便也侧过身来,与凌远同向。毕竟两个大男人,实在紧张,为节省空间,明楼将手臂环过凌远的腰,与他紧紧贴在一起,淡白的光顺着百叶窗的缝隙漏下,洒在他们身上,像两只重叠的汤匙,沉睡在彼此的梦里。

 

TBC

 

注:1、在大家的呼唤中大姐来了

2、嘴炮是挂,无误

3、大家排队要我把在地上躺了两天的院长捡起来真是太可爱了


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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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本通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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