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

第二十七章

 

“今天是飓风登录第四十八天，感染人数逐步下降，我们医院已经连续三天没有接到感染患者，第一批次医护人员已经结束观察期，可以回家休息，不过有近一半都选择了直接回到医院，继续接手轻症患者，被我狠狠骂了一顿，把有家有口的都赶回去了……你不知道，其实我当时感动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那可不成，本院长高大威严的形象还要不要了。”

 

“阿诚私下跟我透漏疫苗已经研发出来了，是根据原始的实验报告和郁青元身上的次级病毒作序列对比，很快就可以进行较大规模的临床试验了。阿门，阿弥陀佛，太上老君保佑，要是真成了，我得把各家神仙都拜一遍。我手底下那么多人都还在病窝里埋着呢。”

 

“那天挑人，周明和程文学争着带队去急救中心换班，说起来程文学这老小子我从小就看不惯他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儿，整天找茬跟他打架，然后转头回去就被我妈收拾，没想到竟然一起上学工作了这么多年，这人看着软趴趴的，真有大事还挺爷们儿的，唉，其实也不是，小时候老挨揍他也没主动跟家长告过状。”

 

“周明我了解，这种事肯定少不了他，治病救人这四个字算是刻到他骨子里了，不过就算没有这个，冲着第一手经验他也得上阵。当年他跟念初谈对象的时候呆瓜一样，一脚踹不出个屁来，差点没气死我，这回花开二度倒是挺能耐，人直接拖着行李箱来见我，说谢小禾因为深入采访感染了，隔离在急救中心，不管能不能做什么，他只是想离得近一点，再近一点，希望我理解。我当然理解，你不就在这躺着么。他说那天看见谢小禾采访的视频，他心里一点儿都不惊讶，他就知道如果全中国有一个记者敢做这件事，那肯定是她，当时他只觉着她好漂亮，她怎么那么漂亮，简直美得熠熠闪光。现在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姿容憔悴，可他还是觉得她一点儿都没有变化，或许有吧，那就是更美、更动人了。我当时电话里笑话他来着，挂上电话想了想，你那天推门进来抓人，简直帅炸了。用微博上小姑娘的话说，帅到没有我，我也觉着你身上闪着光来着。”

 

“这事说起来我一直觉得挺奇怪。美国那么大、航班那么多，我偏偏能跟谢小禾坐上同一趟航班，这也太巧了点。你曾经说过，世界上从来没有神仙局，巧合是一个概率很低很低的事情。我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了，反正不是我该关心的事。你说得对，知道太多有什么必要呢？”

 

“念初出院了。可算是出院了。这丫头干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跑到当年老校区旁边的小吃街，从头到尾撸了一遍，还发照片，底下一排人隔离着表达羡慕嫉妒恨。她倒下时可没把我吓死，可还得硬挺着跟那边张教授他们说安心工作、劳逸结合。安心个鬼。当时我简直恨不得立刻飞到急救中心去，可我再怎么想，再怎么恨，都知道自己不会挪动一步，就因为我是凌远，我是第一医院院长，我他妈是院长！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继续开我的会，继续上我的班，继续签我的文件！去他妈的！都是因为我，我去美国前，怕小平安身体有变，跟他们叮嘱可以咨询急救中心王主任，那几天平安各种指数不对，念初就真的跑去了，结果好死不死碰上飓风病人，她凭借之前在非洲的经验判断是高危传染疾病，急救中心当即自我隔离，她也被隔离在那了。冯渺去世了，我就非跟老天过不去要救下平安，都是因为我对平安的执念，才把念初送到了急救中心，我都不敢想，要是她出了事可怎么办。简直像是老天对我的恶意嘲笑。还好，还好，她只是因劳成疾感染肺炎，终于平平安安回来了，小平安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好，我想我应该可以对得起他妈妈的在天之灵了。”

 

“我还说等这事结束后找个地方度假呢，头发都白了好些，快跟你一样老了……哦对了，你不承认自己老……结果飓风才刚刚有点儿消停的意思，可爱的广大群众又开始打架斗殴酒驾医闹，唉，怎么都那么精神呢……”

 

“昨天许乐风打电话，跟我谈了谈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条理清楚，干脆果断，他说郁被处理，但此事到此为止，不会向下追究，大概我之前那些‘紧急手段’也没事了，还能保得住这身白大褂，真好。他说他不会放任这么优秀的人才外流。你说得对，他或许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绝对是难得的好同事好领导。我甚至想，当时如果是他处理飓风，肯定也会瞒报，但绝不会像郁青元一样愚蠢，甚至把病人直接拉到郊外烧了都有可能，但怎么都不可能放任他感染一城人。我不知道你们私下又有什么往来沟通，但我很庆幸，真的很庆幸，是由他接手负责。我向他道谢，很真诚地道谢。我发现自己竟然是心平气和的，一点儿也不怨恨，一点儿也不激动。我觉得‘飓风’就像真的飓风一样，通过这场硬仗，把我心里很多东西，很多艰涩的阻碍都一扫而空了。我跟他说话，就像面对任何一位领导一样，只有平静，没有失望，也不再有期待。”

 

“这一点你也是对的，好烦，你总是对的，或许在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地方，真的曾经有过一点点期待，期待他像个真正父亲一样的存在。”

 

“但我现在觉得我很幸运，我比大多数人都幸运，有我爸爸这样的父亲，甚至有许乐风这样的领导，双重的幸运……当然还有你，尤其是你。”

 

“有件事……之前卫生部死命压着消息，飓风飞速传播的时候，我求许乐风出手干预，那天我叫了他一声‘爸爸’。我也没想到，但就是这么叫出来了。我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爸爸，到底是因为感情，还是试图利用他的感情，再尽可能地多加上一些砝码？我想是后者吧。我真是已经习惯了利用所有人。

 

“之前我说我身上流着许乐风的血，也带着他的自私和凉薄，你把我骂了一顿，现在我越来越清楚地看清了自己，其实我就是这样的人，会为了目标不择手段的人，不过我觉得，相比起许乐风，我可能更像你一些吧……你不要笑。”

 

“之前刘茂然的事上，你骗得我好惨，那几天简直想教狼大狼二扎小人。可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没立场恨你、怪你，我自己做事之不留余地，分明与你一般无二。飓风最危险的时候，我组织队伍去急救中心支援，李睿请缨带队，举了一二三四五的理由。他虽然不是传染科的，但有足够的抢救经验，他官够大，压得住场子，他年轻，体力好精力充沛。他不来说其实我心里的人选也是他，但还有一条，他没有说，他父亲是掌握实权的将军，他人在那里，就有一点点微小的可能让局势变化早一天到来。”

 

“我就为了这样一个目的，将自己的下属和学生陷入高度危险中。”

 

“小睿还那么年轻。水平高、见识足、为人开阔，可骨子里跟他周老师是一样的轴，一样的理想主义，偏偏之前又过得太顺利，没经过周明那样苦日子的坎坷磨砺，被我一手提拔起来放在这个位子上，我真的担心。这次真的不止是一场对疾病的作战，考量的也不止是临床技能和管理水平，还有各个方面的处理方式，小睿这样的官家少爷，太难了。我真怕他抗不下来，或者在那出点什么岔子，那我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韦天舒快回来了。他当时打辞职报告，叫我不舒服了好久，但回头来想想，真的是他非走不可吗？这样一个重感情的人，这里有这么多他十几年的同学朋友，我相信只要当时我想，是能说服他留下的。但我眼睁睁看着他走了。那阵子太忙，顾不上想，现在消停下来，才有空进行自我分析了。他的出走，其实是对我大有好处的，虽然医院里熟悉的人知道他是因为廖老师等事情的处理有想法，但对外界更广泛层面上来说，他这样全国数一数二的优秀医生出走投奔私立医院，是对公立医院的一记耳光，关于医生的收入和待遇足够引起讨论反思，会给我医疗资源分流、以富养贫的方案提供很有说服力的明证。而过一段时间，等他心里愤怒消了，开始怀念这群人的时候，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我可以说服他回到杏林分部，就像现在。”

 

“我这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计划，将朋友玩弄于鼓掌之中吗？”

 

“咱俩这德行，凑合凑合，就谁也别说谁了。”

“这些天压力太大，一把一把掉头发，可这些事，也没地方说去，只能说给你听听，虽然你没办法回答我。不过就算你能回答，估计我也不会让你说话，精神绷得太紧，稍有不慎，就有崩溃可能，万一你的回应与我想的不同，再乱了我的分寸，这么一摊子烂事，谁来管呢。现在的我，还乱不起。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躺着装你的木乃伊，只听别说。”

 

“别笑我，不许笑我。”

 

“我快扛不住了，真的，已经用上大剂量的抗抑郁药了。”

 

“你知道抑郁症这玩意儿，但我想你恐怕不知道到底会是什么样。我可是太清楚了。恶心、呕吐、失眠、心慌、胸闷、盗汗都是常态，轻一点的消沉、自卑、焦虑、运动性激越，严重的可能出现幻觉、妄想、悲观厌世。还有每天卧床不起，闭门独居、疏远亲友、回避社交。像我十几岁第一次发作时特别害怕跟人说话，一有人敲门打电话就惶恐地盯着门或电话看，心脏砰砰直跳，就是不敢接起来。有些人严重到什么都不管，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甚至发展为不语、不动、不食，就是所谓的木僵。还有认知功能障碍，记忆力下降、注意力障碍、反应时间延长、警觉性增高、抽象思维能力差、学习困难，说话结结巴巴，身体协调性差，走路说不定会自己摔倒。”

 

“说这一大堆只是告诉你，等你醒来，会面对怎样一个烂摊子。我自己都不知道，到时候那个恢复过程，得有多可怕。可我清楚，非常明确，我十分不想死，十分想好好生活，十分盼望和你一起去遛狗……即使经历这个让人有这么多失望的飓风，我却很奇怪的不再愤怒怨怼了，只想把该做的事情好好做下去。只要你醒来，你得醒来，你别消失，千万别消失，不许消失。”

 

“你得醒来，我实在扛不住了，你再偷懒我就撂挑子了……”

 

“唉，又说梦话，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扛得住，怎么样我都扛得住，现在我哪能再倒下呢，廖老师走了，但我一点儿也不想再送走谁，或者再看着哪个熟悉的朋友下属因为这场瘟疫缺胳膊少腿的离开手术室，所以我得撑住，谁让我个子高呢。”

 

“可你还是要快点醒来，醒来陪我收拾我的烂摊子，照看我，安抚我，或者狠狠教训我。”

 

“再也不逼你吃白菜豆腐了，好不好？”

 

“只要你醒来。”

 

 

TBC

 

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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