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到爱】恕不远送(一发完)

庄恕敲门,没人应,再敲门,转身,犹豫三秒,又转回来。试着轻轻转动把手,门竟然是开着的。庄恕放轻脚步进去,打开黄色灯带,看到沙发上向内蜷缩着的人影,眉头跳了跳,出了口气,背手关上门,蹑手蹑脚走过去,从另一个沙发上拿起抱枕,熟练拆开,变成一个小被子,给还穿着深蓝色手术服的身体轻轻盖上。

他动作停住,终于发现异样。带着疼痛的呼吸是很难隐瞒的,这可不是熟睡的样子,庄恕手下身体的微微颤抖,皱着眉试探着摸了摸人上腹部,Damn it. 胃部肌肉僵硬抽搐的他摸着都觉得疼。没好气地把被子扔下,直奔冰箱去取654-2针剂,同时带着一句话,真能装。

凌远疼的无力还嘴,也动弹不了,被人转成平躺,拳头攥着死死压着腹部的抱枕,满头冷汗忍着电钻刀割一般的痛楚。庄恕手脚麻利地消毒注射,看着他手腕上跟瘾君子一样密密麻麻的针孔,觉得自己都跟着胃疼。

忙活着给他推了药、灌了热水袋,按了半天穴位,凌远面无人色的青白终于好了点,颤抖也不那么厉害了,脾气依然不大好,“找我什么事?”

庄恕看着他从冷水里捞出来一样的虚弱样子,开不了口。

“说吧。”凌远低声催促。

“刚果的红十字会医院发给我一个病例,一个天生患有鲁登巴赫综合征的男婴,心脏主动脉下长了一个大肿瘤,而且整个内脏都是颠倒的,大概活不过这两天了,他们问我能不能想想办法。”

“你要走?”凌远倏然转头,清凌凌的目光几乎要灼伤他。

“只是一个病例……”

“什么时候。”凌远充耳不闻。

“……”庄恕吞咽,他实在不想开口,在这个档口走开,但他是医生,而病人等着他,“明天一早。”

凌远收回目光,盯着天花板愣了一会儿,忽然挣出一个微笑,苦涩又失落,像是一个被人突然甩开手扔下的孩子,他讷讷自语一般,“当然,当然……我让办公室给你买机票。”

“不用,对方已经买好了。”庄恕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凌远单薄的身子铺在沙发上,薄的想要融化进垫子里,白天那种锋芒毕露的劲道消失了,只剩下脆弱和孤独,好像一碰就要碎掉。庄恕靠近点,坐在茶几上,握住他冰凉汗湿的手,医院正值多事之秋,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韦天舒辞职、李睿主动下派,凌远近乎众叛亲离地往前走,他不该离开的。庄恕无声叹气,“别多想,我就去看看,如果能做手术,最多一周就回来了,如果做不了,后天就能回来了,OK?”

凌远微微点头,以示听到,庄恕看出来,他一点也不信,起码没有被安慰到。

他几乎有冲动留下来,不去了,可他是个医生。他只能扶起凌远把人送回家,再连夜收拾行李,研究病例,在飞机上他已经画完了手术方案。东八区的上午,机上wifi群发邮件给大外科,最近都乖一点,别给凌院长找麻烦。

下机前他最后一次想到凌远,别怕,最多一周,我就回来了。

可他食言了。

他在非洲耽误了三个半星期。

一下飞机他就见到了那个孩子,然后愣住,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死婴。那个理论上十个月大的孩子,被他有些疯癫的哑巴妈妈紧紧抱在怀里,看起来像两三个月,皮包着肋骨,全身灰白,没有心跳,嘴唇发白,脸色青紫,浑身瘦的肋骨一根根外突,到了腹部突然鼓胀,充满了液体,像是要破掉。庄恕几乎想要劝她放手,让他走吧,别再挣扎了。可他说出口的却是,“准备手术,找翻译来,让家属签字。”

他的团队已经到齐,跟他合作的是老朋友Wayne,就是受她召唤庄恕飞了十几个小时。她也是心胸外科专家,开朗活泼,每次被问到名字问题时都要解释一遍她老爸当年对蝙蝠侠的爱,以及感恩她不姓Banner. 但她现在也一脸严肃,完全笑不出来。

庄恕看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可怜孩子,听着外面那位母亲因为孩子被护士抢走而疯狂撞门的声音,几乎感到绝望。他让手术方案一遍遍在脑海中滚动,同时反复思考把他送去美国、送去伦敦会不会更好一些,但结论是,不会。他是这个领域最好的医生。“开始吧。”

拿起手术刀,忽然想到凌远,三十五年前的凌远,同样的奄奄一息呼吸为艰。只是他没有这样的父母,受到轮奸、殴打、割了舌头,脑神经紊乱,却还挣扎着背着他穿越草原和沙地,倒在画着红十字的帐篷外。他长出一口气,送走凌远单薄的影子,重新看着眼前孩子暴露的术野。

他们先在男孩腹腔开了个口子,引流出半升浅黄色的腹水,再一路锯开胸骨,打开胸腔。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这孩子的所有内脏都长反了。肺部是严重肿胀的粉红色,那个小心脏却像一小块在冰箱了冷藏了一周的鸡胸肉,粉白色,瘪瘪的,完全失去弹性和活力。

庄恕对着打开的胸腔向团队更具体的解释了一遍自己的计划,这是在飞机上短暂的四个小时睡眠之间灵光一闪想到的。他打开孩子的气道、连上心肺机、排空心脏、让他停搏变冷,在主动脉上横切一刀切断它,将血管扯向自己,暴露出左心房,接着把左右心室抬起,把这块松弛的肌肉放到冰盘上。现在肿瘤暴露出来了,捏着像一块橡皮,庄恕把他切割出来,不再梗阻心脏,继续切割室间隔上的那部分肿瘤,孩子完全颠倒的内脏位置严重阻碍了他,但还好,切除顺利完成了。他的助手们面对没有心脏的胸腔有点发蒙,但好在他们是最专业的,毫无障碍做到了他们该做的事。庄恕从冰上把小男孩的心脏放回体内,把两侧心室与心房袖对齐,缝合心房、缝合主动脉,让血液重新流回冠状动脉,连接主肺动脉,检查没有渗血点,重新起搏。

他看着这具小小身躯重新变暖,嘴唇变红,脸色也不再发青,熟悉的无与伦比的快乐充溢他胸口,他走出手术室,累的简直没力气解释,但他的表情已经让那位披头散发两眼垂泪的母亲明白了,扑过来不顾宗教礼仪地大力拥抱他。

庄恕换了刷手衣,立刻开始订机票,再发个邮件给凌远,结果Wayne就冲了进来抓着他往出跑,有个部落的孩子,被煤气罐爆炸毁了整个脸,更糟糕的是吸进大量炙热气体,肺部严重损伤,呼吸道灼伤,必须进行肺移植,但是就算立刻紧急申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排到,他现在已经无法呼吸,危在旦夕,看看庄恕有没有什么应急的办法。

庄恕跟着他往病房跑,同时掏出手机飞快cancel掉机票,再删了邮件草稿。

病例一个接着一个,非洲久乱之地,一旦出事都是命悬一线,第三周结束的时候,庄恕发现他已经快一周哦没想到凌远了,这一周以来熬在手术台上,全世界第一次使用的手术方案做了好几台,肾上腺素作用,身体疲惫,精神亢奋,单纯又轻松。同时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当一个人的存在刻印在你身上,与你呼吸与共,变成精神的压力和烙印,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就在这一刻,庄恕衬衫扣到一半的瞬间,思念突然反噬般爆发出来。

他再次向护理人员交代了看护重点,把手头病例移交给Wayne,趁着没有人等着他救命的这点时间,第四次定了机票,给凌远发邮件,他很怀疑他会不会看到,毕竟好几天以前的微信和邮件都没收到回复了。

三天后的凌晨两点半,公寓楼的电梯打开,凌远整个僵硬成一块石头。

庄恕挡住又要合上的电梯门,将人拽了出来。

凌远被拖的跌撞两步,仍然愣愣看着他,然后猛地松了劲,砰地一下向后撞靠在电梯门上。

靠门不安全。庄恕想念叨,又吞了下去,只是撑着行李箱看着他笑。

凌远还是愣愣的,像看着什么天外来客。庄恕心里叹气,好么,果然没看邮件。自顾自走过去摸他口袋,“开门啊?钥匙呢?我在这等了你四个小时,一章论文都快写完了,差点以为你不回来了。真打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凌远被他抢了钥匙,打开门,推进去,庄恕又把自己行李箱推进去,看着屋子里跟三周半前自己走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累傻了?”

“你还知道诸葛亮。”庄恕听着今天晚上凌远说出的第一句话,沙哑干涩,像吞了砂纸,他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这回的是鞠躬尽瘁那一句。

“你是把我屏蔽了吗?一封邮件都不回,我还指望你来接机呢。”庄恕推着他坐在沙发上,明明是他家,反而自己操持着给他烧水倒水。

庄恕拿起厨房水池台面上小白瓶的抗抑郁药,心里沉了沉。

凌远偷偷拿出手机翻邮件,他每天邮件太多,垃圾广告病人求助还有无聊网民想着法骂脏话诅咒,无数黑色白色已读未读看得他眼花,直接点特别联系人,果然庄恕发的七八封邮件都是粗黑色未读状态,凌远肩膀缩了缩。挨个迅速点开,大部分是详细描述了手术难点过程结局方案,有的救回来了有的没救回来,刨开偶尔夹杂的几句叮嘱他好好吃饭、别钻牛角尖,基本可以算是论文草稿和亢奋后树洞。明明知道庄恕不会看到他邮箱,凌远还是有些心虚的挨个点掉未读,再打开微信找到Owen的名字把状态改成接收并显示消息。

“你今年的论文指标是不是可以搞定了?”

“何止论文,能再出本专著了。”

庄恕端了杯水拿了药出来,凌远又缩了缩,避开他眼睛。庄恕把温热正好的杯子递给他,顺势攥了攥他的手,“你看起来比我这个坐了十几二十个小时飞机的人累多了。”

冷意淬了火,凌远指尖发烫,烫的他本能地缩了回来。

“解决了吗?”

“解决了,对病人家属赔偿道歉。”凌远声音渐渐冷了,变回刺猬,咬牙切齿,“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庄恕哭笑不得,你怎么就知道了。

凌远靠在沙发上,庄恕按着他额头,得,有点低烧,“我哪敢看不起你。”

“不用骗我,我知道,三牛、小睿、少白……廖老师,你们都看不起我。”

庄恕直想撬开他脑子看看这人每天在纠结什么,可怜自己长途飞过大半个地球还要在这跟他讨论人生观价值观。

让手掌离开那点微热的皮肤有些困难,庄恕就放任自己了,拇指一下一下摩挲着有些燥热的鬓边,扰落了一绺发丝,被他绕在手指里,凌远烦躁地打开他手,又被覆上去,“你的决定呢,我不能说同意,但也不至于喊打喊杀的反对,说到底怎么解决都只是解决方式的一种,并不算什么恶政,更不至于上升到医学伦理的层面去较真。毕竟你是这一大家子里做主的人,你的站位和想法与普通医生不同,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庄恕笑的温柔,把凌远头发揉的更乱,拿捏起腔调,“作为大外科主任,我支持以凌院长为核心的院党组一切决定,作为庄恕……我信任你,凌远,这个人。并且,坚决做到,帮亲不帮理。”

“谁是你的亲。”凌远嘟囔着,并在他唠叨期间放松了挺直的腰板,脱力地靠在沙发上,整个人塌陷下去,庄恕手掌覆盖他眼睑,凌远的睫毛在他掌心扫了扫,轻柔又湿润。庄恕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他已经彻底昏睡过去。

庄恕笑了笑,又笑了笑。把人抱去房间。

他飞了二十个小时,浑身酸痛,累的发懵,好在他到家了。


END


注:1、文中病例基本来自Westaby《打开一颗心》
2、账号问题回复不了评论,不过我都有认真看,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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