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

纳尔齐斯在最后的圣乐中睁开眼睛，空气为福音洗刷，蔓延着香烛幽深气息，世界扭曲了诡异的弧度，天花板平滑垂落有如帐幔，拱形立柱变得遥远而透明。他依次扫过脚下祈祷的人群，他的弟子、学生、虔诚的教徒，还有一个个带着小帽的地区主教。还差谁呢，那片可怕的空白里应该站着谁呢？哦，我的朋友，是的，你将在远方迎接我的到来。

纳尔齐斯大主教的一生圆满如同圣训。没有人比他更聪慧敏锐，没有人比他更博闻多识，没有人比他更德高望重，没有人比他更虔诚自律。但即便圣子，亦当告解，大主教又如何能够幸免。

伟大的天父啊，我以一生来追随您，但行至此刻，我不得不问，塑造我的灵魂和肉身，整肃我的精神和爱意，那同样伟大的另一半性灵，究竟在哪里。

七十年来，他一刻也不曾忘记，自己德行修为中最大的错误，不可饶恕的错误，会将他引向地狱的错误，却并非完全因为懊悔。

“亲爱的纳尔齐斯，你认为上帝真的注视着我们吗？”

“是的，歌尔德蒙，天父之仁慈普照大地。”

“时时刻刻？”

“时时刻刻。”

“那妈妈呢？她也在天国，她也会像上帝这样看着我们吗？”

“亲爱的歌尔德蒙，夫人应当享受极乐世界，不受俗世牵绊。”

“……也就是说不会了。”

少年时代的歌尔德蒙身量纤长，姣美如同圣童，正抱膝坐在花园常青树下，他的双目在月光下熠熠闪光，几乎饱含泪水，淡淡的忧郁像在修道院里的每一刻一样笼罩着他。少年皮肤白皙，姿态优美，在明亮如水下白纱的月光下如同透明一般，庄严神圣的修道院此刻显得如此俗不可耐，这阿波罗座下的仙童似乎要立刻消失在这雾色中，无法捕捉。

那神情凄凉抑郁，显得如此无辜可怜，素来端庄的纳尔齐斯不由产生一种强烈的内疚之情，似乎为自己正确的答案感到懊丧。

“对不起。”

“我真的想念她。”

“唔，其实我也说不准，神父是这么说的。”纳尔齐斯在少年身边坐下，干净整齐的修道服像他那样靠在吱吱呀呀的树叶和泥土上，“但是，谁知道呢，或许她真的看着你。”

“真的？！”歌尔德蒙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像天上的星。

“我不确定，或许是。”

“哦，亲爱的纳尔齐斯，你该说点好话骗一骗我，这样我会更好过。”

“你希望那样吗，上帝说，谎言是罪过。”

“我希望。我不在乎罪过。”

“那么下次或许我可以……”

看着纳尔齐斯紧皱的眉头和严肃俊美的面庞，歌尔德蒙大笑起来，刚刚的忧郁一扫而空，“不，不，别尝试，我就喜欢这样的你，诚实的纳尔齐斯，诚实是你最大的美德和力量。”

“是吗，我自己竟还以为是爱与宽恕。”

“上次我的确是那么说的，不过，美德是多种多样的，别那么计较。”

“我倒不知道我竟然有如此多的优点。”纳尔齐斯微笑着看向身边的少年。

“是啊，正是如此。”歌尔德蒙纤长的手指托着下巴，怔怔地看着他。

那神情是如此美妙可爱，让人想要亲吻。

于是年轻的纳尔齐斯按照神所指引的那样做了。

这是一个错误，他这么想着，父性所赋予的理智却无法阻挡那一刻维纳斯的力量。而歌尔德蒙加深了这个吻。

这是一个错误，我在诱惑心灵纯白的学生，不可饶恕。当他再次意识到这一点时自己的手正托着少年的后颈，吮吸他的初见萌芽的喉结。

这是一个错误。但那时，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此生唯一一次，在月光下做爱。两具身体紧密缠绕，宛如一人，浅白色的月光流沙般蔓延，铺盖在他们身上，与常青树不朽的枝叶一起，在两副健美的体格上织就斑斑驳驳的色块。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嘴唇吻着嘴唇，手指绕着手指，他们的爱意，在俊美的脸庞与身躯上酝酿，在智慧与仁慈的灵魂中塑造，在彼此亲吻与抚摸中勃发。在撒旦的花园和上帝的凝视下瓜熟蒂落。

爱是宽恕谅解。

爱是持久忍耐。

爱，是罪恶。

但终纳尔齐斯的一生，都没有稍稍敞开灵魂的一角，为此而忏悔。当他阖上挚友爱人的眼睛时没有，当他向上帝祷告时没有，当他行将死亡时也没有。

只因为这是他最隐秘最珍视的爱意与记忆，绝不与任何人分享。

哪怕上帝。

哪怕上帝。

阿门。我亲爱的歌尔德蒙，我亲爱的少年，无论天堂还是地狱，我们终将相见。

你可还记得我吗？

那彼时的爱人，如今已白发斑斑。

END

（忽然想起来把这个po过来存档）